记忆里,我应该是七六年九岁入的学,那时七岁太小,而八岁又不吉祥,按现在“八”该是“发”,大吉大利,而那时有“白鼻子”之戏称,就是大笨蛋,犯忌啊!所以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是九岁入学。我、哥、妹都是这样,尽管从我家的稻场可一眼看到校园中的那棵白果树。冬天我的母亲会做上一双单布鞋,最冷的时候做双棉鞋,两年三双,到也够得上替换,但夏天一律是不穿鞋。一者节省,能省就省,我还记得妈妈的话:新一年,旧一年,缝缝补补又一年,所以布鞋是不敢穿;二者是天热,脚焐得慌,倒不如接地气,脚气、香港脚竟然不知道是什么玩意,脚也爽得很。但这也是有时有时。久雨天晴,那被千万双脚搅踏过的泥巴一下子突出坚硬,你走上几步,二趾甲后的那块凸起的厚皮就会被划破、掀翻,血一下子涌出来,十趾连心,往往痛得让人捂着脚吸着气,身子紧缩扭来扭去,泪水迷了双眼,所以我们一般还是喜欢雨天或者准确地说是雨后。那泥巴软软的凉凉的,简直就是对脚的按摩。读到这里,你也许要问:写了这么多与文题有什么关系?是啊,我也有同感,但容我再絮叨几句,你就会恍然知晓了。
那时教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女知青。女知青的标志一般是衣服整洁,脖子上有一条缀着亮晶晶饰片的丝巾。我们的老师就有一条。我们人小鬼大,竟然无师自通,全知全晓。老师引人注目的倒不是丝巾,而是一双凉鞋,那凉鞋款式新颖,在乡下根本找不到:鞋质是透明的熟胶,仔细看,可以看到脚面皮肤的皱折。鞋面正中间有一朵五瓣的蓝色花朵,花蕊是乳白色的,那蓝比天还纯,更突现立体的花蕊。就是这双鞋把我们征服了——这脚是怎样的福气啊?不光我们,连周围的农家姑娘也爱赶来,眼巴巴痴迷地盯着,暴露着自己傻根的表情。不知什么时候,这双鞋的后跟断了,老师用医用的胶布裹缠,还是一样的洋气。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件事,那鞋永远是老师的鞋。
那个雨季很特殊,前一天傍晚暴雨,第二天上午暴晒,所以我的二脚趾、三脚趾均伤痕累累。没想到在暴雨中跌跌撞撞飞奔时,脚底实实在在插上了一根近两寸的锈钉,我嚎叫着坐在泥水里哭爹喊娘。老师撑着一把黄布伞赶来,她把我背到学校,用毛巾擦净污泥,用棉球消毒伤口,裹上棉花团用布条扎好,从床底找出那双凉鞋,那鞋后跟已断开,老师用布条连成了后跟,套在了我的脚上。啊!苍天啊!那双令人羡慕不已的凉鞋竟然套在一个鼻涕涟涟的孩子脚上,我兴奋得像喝了酒。实在不敢相信,但它实实在在成了我的凉鞋。
说实在的,这鞋给我的麻烦远远超出我的快乐,这是我能下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。班上的女生对我横眉冷对,眼露凶光,一脸狰狞,一副你死我活的劲头,那德性恨不得一刀下来连脚带鞋一把抢去,我不禁自责起来,你有何德何能,你配吗?真是癞蛤蟆吃天鹅肉——想得美,牛屎插鲜花——不配;剃头匠的担子——一头热。面对气势汹汹的学姐学妹们(不知怎么,连小两岁的学妹也都是人高马大),唯有忍气吞声。无疑,她们是对的,论学习,你是班长、组长的对手吗?没外形,你是帅哥俊男吗?论家世,你有队长家显赫吗?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,蓬头垢面,小眼睛篾片划成似的,我在心底喊:别说了,别说了,我对不起你们,对不起老师,对不起鞋!
回到家里更烦恼了,妹妹也不消停,几乎我在床上时,鞋就套在她的脚上,尽管大的出奇。这天,她在我仇恨的目光里溜了出去,不料不到一分钟,她嚎哭着奔我而来,一个红冠公鸡登登登追着,原来鸡盯上了鞋面上的花,不!严格上讲是那乳白色的花蕊,它追上妹妹的脚,一下一下地啄,吓得妹妹嚎啕大哭。我心里的快活得快要跳起来了,原来它把那花蕊当成了饭粒。我是不怕的,一脚踹过去,那公鸡不防备,一个侧摔让它失尽了面子,这是第一次,后来我只要一眼看去,那鸡早跳出两步,保持安全距离。你一松懈,它就悄悄地摸上来。妹妹也想仿照,但每次都是一阵慌乱的逃窜,“妈、妈……鸡、鸡……啄、啄……”妹妹用一个字一个字的吐表露她的紧张和慌乱。娘总是第一时间赶到,妹妹很得意。不过几次之后这招失效了。于是妹妹就把那句话中的“妈、妈”改成了“哥、哥”。娘显然误会了妹妹的意思,劈头一掌,同时还说“抢,还敢跟妹妹抢”。我啊啊哭着,可怜巴巴地争辩。娘又举起了她伟大的巴掌。识时务为俊杰,我及时刹住了后面的啊。“别了,我的凉鞋!我的凉鞋!别了!”我在心里喊。
——从那时起它成了妹妹的凉鞋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