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从成人的眼光看,孩童的那些事确实无厘头,甚至荒诞无语。好在老树由小树长成,倒也无甚深浅,所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,也无难堪羞愧之感。
我的童年从六岁记忆,与大哥的溺亡相关,与懵懂中开始窥窃一丝人世的烦忧沧桑。当时我们九岁入学,哥哥大我两岁,爸妈早准备好了书包:草绿色,包的反面缀着两根布带,与包的正面铁片穿扣,应该是当时特流行的军用款式,看来大人对大哥的学习十分重视。因为是老大(其实是老二,大哥夭折了),家里大人格外的恩宠,爸妈省吃俭用,给哥哥买了一身新衣,还有一顶绿军帽,军帽内沿有褚色的塑料纸皮圈,只是没有红五星,周围的大人小孩都羡慕得不得了。也许哥哥从小就乖巧,招人喜欢,所以被打扮成衣冠楚楚文明的样子。相反,妈妈对我就是一个劲的埋怨:衣服一会儿功夫就不成样子,鞋子不管不问乱叉……,有时想来自己确实讨人厌,而且是相当的讨人厌。我隐约记得,或许是猜想,某天某刻,我心血来潮蹲在池塘边,打量水面上的我,蓬松胡乱的头发,被水拉长的瘦脸,外加一双桀骜不驯的小眼,怎么看怎么不舒服,连自己也产生不了好感,对比哥哥,我也自愧形色,这不能怪父母,就是现在两个孩子站在面前我也必然会厚此薄皮,有所偏颇。打架、上树、下水,凡大人明令禁止的,我都会经常地以身犯险。大人的责备叹息,愤怒泪水,都挽不回我狂野不羁的心思。我像一头在田野游荡的小牛,陶醉在自己快乐的天地里。总而言吧,我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野孩子,而哥哥就是我的反面——真实版的丑小鸭与天鹅。“天鹅”果然不同凡响,成了班长,胸前飘着鲜艳的红领巾,进出老师的办公室,或手拿教鞭,像老师一样敲击着黑板领读,在一群小孩中鹤立鸡群,这足以让我们肃然起敬,大人脸上更贴上了金字。我们全家内心里那种满足得意在别人面前成了软杀伤,让许多邻家小孩灰头土脸,夹起尾巴做人。这是对外,而一旦关了门,那种自豪顿时转向了挫败感,对我而言,在对比的数落中,无言以对,有时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吐沫,那感觉如一幅阳光明媚的暖色调画面,被画家硬生生抹上了一丝一缕的阴霾。哥是一颗亮星,我的光芒如何显现?接下来的日子哥的表现可谓一路高歌,奖状贴满了一面墙。这是哥哥的事,本来与我无关,但因为他成了我的参照物,扰乱了我的平静与快乐,我因此异常敏感脆弱。有机会的时候,我背上哥哥的书包,戴上军帽,系上红领巾,偏着头瞟着镜子走来走去,享受着梦寐以求的虚幻,但一有风吹草动,赶紧还原现场,消灭证据,有时心里的英雄主义冒出来,率性而作,但总是不得法,不经意中又给自己添上了冒失的印象。
——唉,我的暗淡童年!
(二)
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哥哥在家庭、邻里、学校的“阳光”滋润下,茁壮成长,而我虽然缺少阳光的关照、雨水的滋润,但自身潜能大大激发了,耐寒耐旱,生命力的旺盛令人称奇。也许天生注定,据说二三岁一场大病全身乌紫,像一块紫芋,父亲没有放手,挑到二十里外的医院,一老大夫取几片硬币大的药片,再嘱咐吃法,命挑回,父亲苦苦相求,大夫才直言相告,要么立好,要么无救,父亲挑回果然立竿见影。这是父亲说的。母亲爱说的也见我的命硬,虽巴巴结结,磕磕绊绊,但总能拨云见天,风和日丽。几个月大,被牛顶翻摇窝,家里小鹅踩死两三只,尸肠涂地。母亲疯了似与牛拼命,一条胳膊伸进牛咽喉深处,想牛口救儿,最后却从一个旮旯里找到,抱起时一脸黑灰却向着他的母亲甜甜地笑了。如再举一例,则是大哥说的,说小时屎泡鼓肚,居然没沉,一个小时后才找到,没事,说的很玄乎。我现在的感觉也是不可思议的,其实人在水中应该是不浮不沉,自然状态时悬在水面一尺之下,但屏住呼吸不可能超出三分钟的,更别说一小时了。
再回头说大哥,出色的表现,众人一致的好评,让父母很是自豪,如明星要包装,父母也要竭力维护他的体面。那时我们夏天穿的一般是长袖汗褂,焐出了一身痱子。而哥哥穿上了背心,我们叫他“王八壳”。夏日毒辣的太阳下,几天功夫就会让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就变得泥黑,脱去背心,阳光造就的印痕赫然从此哥在我口中变成了三个字“王八壳”。而我德性又特臭,说了一遍后必定说上几十遍。哥哥激怒了,回击“屎泥鳅”,说什么泥鳅在泥里钻来钻去,臭烘烘的,如此等等。“泥鳅”特滑,这是它生存进化的结果,便于吃食利于避敌,而我天天暴晒,身上只有屁股是白的,身上像涂了一层黑油,打过一遍蜡,真是恰如其分。这是哥的神来之笔,我成了“死泥鳅”或者“屎泥鳅”。“死”“屎”本来读音相差大,但哥在愤怒激动时喊出,我听上去还真差不多,既像此又像彼,而且表达的情感也区别不大。
有段日子我作业胡涂乱画,自然会被罚,如果只是抄写罚站也就罢了,本人皮厚,挤几滴“猫油”,让老师回心转意,改弦更张,放弃下面的惩罚,一般都能平稳过渡,没有多大的后果。但老师有时会心血来潮,认为哥哥如此出色,弟弟竟如此猥琐狼狈,该让哥出面,教育效果可能会好一些。哥被当成家长请去了。回家告诉了父母,于是父母给我立下了许多规则,哥成了告密者,我开始怀恨起来,找茬的事情多起来了,这是一边倒的矛盾,挑起者肯定是我。像在站起来时凳子上放小石子,把做完的作业本涂上墨,用坏的钢笔偷偷交换等等,我的小聪明没有用对地方。冷气与暖气会面,天地又经历一次降水,我对哥哥的捉弄酝酿了一次次兄弟争吵。父亲见了也不管,农活的辛苦几乎让他没有管教的时间。瞪上一眼,嘴里放出“嘶”的声音,像烙铁一下子烙在皮肉上。不过我俩心里确实紧张惶恐,如真被烙上一记烙印,我们立即知趣地走开,一时天下太平。
母亲的招数也挺实用,大死孩小死孩,一阵谩骂,分配上事情,于是兄弟俩各奔东西,完成临时摊派的任务——戴罪立功!
———哎,我繁琐的童年。
(三)
我在前面说过,我是粪缸里的石头——又臭又硬,说不得哄不起,说好不是,说坏也不是,反正就是个刺猬,周围人都没治。但我对妹妹却是菩萨心肠,百依百顺。一来妹妹人小,亲妹子我不护谁护;二来妹子是妈妈的心肝。这样说不是讲妈妈爱心啊肝啊地叫,而是妈妈的细心关照。我记得妈再忙都会用梳子给妹妹梳啊梳,什么分路子,挑刘海,扎绸带,所以妹妹每天都像长了红鸡冠似的。现在想来可以说土得掉渣,但妈妈却不厌其烦,似乎不这样做心里不踏实似的。于是我、哥、妹一起向学校走去,哥、妹中规中矩。你想哥背着新书包,戴着红领巾,步伐平稳,不急不躁;妹顶着光鲜的发型,像一条狗被牵着。他们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,目不斜视,勇往直前。我在哪?肯定跟在后,不过你细细瞅瞅,会发现我的不同,哥、妹靠右走,那我肯定落下几步在左,反之在右。他们大多走路中间,中间一般好走,我呢,一定会走田边草棵。有时停下来,看看水里的怪虫,草间的野花,树头的小鸟。不知不觉手里多了一根树枝,一块石头,这边捅捅,那边戳戳,溅起一朵水花,惊飞几只小鸟,然后扑哧扑哧追上他们。虽这么说,我基本上还是让着妹妹,除非犟劲上来。我从老师那儿弄来一双凉鞋(不,是老师赐给的)。妹妹仗着妈妈的呵护,几乎是强抢明夺,我忍不住了。父母不在场,我立即收起人脸,露出狗脸:“这是给你的吗?”我伸出裹着布条的手指点着妹妹,像拿着一把手枪,“你有本领也找老师要啊!”妹妹咧了咧嘴,泪水在眼里滚,我越发得意,步步紧逼——妹妹终于哭了,我慌了,只好脱下凉鞋,又套在妹妹的脚上。
后来,妹妹不知得到哪位高人的指点,对我振振有词,寸步不让。“男子汉大豆腐,说要就要。”我一贯的趾高气扬。“你还大豆腐呢!抢女人鞋穿,也不知丑,你是女孩啊?”我一下蒙了,满脸彤红:“你是女孩啊?你头发呢?头发!”(因生虱子,妹理了光头)妹妹瞪着大眼,吐沫直溅:“你冬天穿着花袄,夏天穿女鞋,你还想上女厕所啊!”我蒙啊蒙啊,第一次被小我两岁的妹妹打得满地找牙,毫无还手之力!我悔得肠子都青了,简直就是自取其辱。从此,我那横冲直撞的行事作风不得不收敛一些,尽管在哥面前屡试不爽。哥总是不闻不问笑眯眯的,这次也不例外。我突然感到哥是那么亲,我甚至有点惭愧。讨好哥,就是打击妹,于是拿出口袋里的小人书,但哥转手就递给了妹。她们又说又笑,我又失策了,唉!这都怎么了,我该怎么办?
——哎,我迷糊的童年!
(四)
童年本来是混沌懵懂的,周围的诸事、诸人、诸物都是平面的,经过这么多年,已近乎模糊一片。但细细追想,倒也记起一些琐事。
76年刚入一年级,九月九日,不知那天是否与重阳节重合,巨星陨落,一代伟人毛泽东逝世。当时家里来了篾匠打竹席,母亲换上白上衣,好像是深色裤子,汇入千百个人组成的队伍,不知去那儿哭灵。听说许多人都哭哑了嗓子,篾匠师傅特幽默,不停地打趣,母亲很克制,几乎未说出任何完整的意思——那时人的口风可谓紧,始终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,好像去了两次,哭灵结束了。学校的老师们在校园树下编花圈,取了许多扁毛柏树枝粘贴在花圈四周。老师们很用心,几乎没有说什么话,好像有人说出我家也有柏树,我忙接上一句:“是的,有有有。”我的意思是可以去我家树上取枝叶,但老师没说什么,我很失望。花圈扎好了,立起来靠在白果树干上,不是一个就是两个,后来不知放到哪去了。虽然我才9岁,但第一次与政治事件有了个半亲密的接触。
那时学校南面有一片校地,所以三天两头劳动,带锄头、带镰刀、带葫芦瓢,什么都带过,校自留地大约五六亩,是一片熟地、土质肥沃,每年出产饱满穗多的麦子。我们在老师带领下先割,再运到学校操场。在往返的路上,我们个个满头大汗,脸蛋红扑扑的,但没有人埋怨。有高年级王姓学生被别人一锹铲伤,我们听着他瘆人的惨叫,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这个同学全校有名,只因他有个右派父亲。有一天醉酒后指着林彪的画像,戏称鼻子像犁田的挂钩,不知怎么被下派工作组侦知,当即被扣上右派的帽子,游村批斗,完成了“贫民”到右派的蜕变。后来被平反,毕竟出身根子红,是有区别的。这个同学住老师寝室,炊事员天天炖一碗鸡蛋加强营养,直到全愈。
学校后面栽了片树林,开沟吊槽,我们可能都参与了,老师带头干。无论庄稼还是树苗都要施肥,我们带着篮子到菜地里捋枯叶割青草,到校后有老师专人称量、记录。那时我个子小,力气也不足,没有办法,就在草底埋上一两块石头,尽管如此,往往还少斤缺两。小时做事一时热,如果一股劲完成了也就完成了,如果少上几斤不免泄气,一拖再拖,最后不了了之,这是青肥。那片地高低不平,低凹的部分被改了水田。把青肥均匀地铺在田里,放上水沤成肥料。所以虽然没有化肥,但收成还是不错的,印象最深的是那麦子麦杆粗壮,麦粒饱满。据说叫矮粒多,这应该不是它的学名,只是人们的望物生义。树苗上的肥是布靯,老师各班摊派收集,然后放入厕所的尿水池里,被尿液浸上两个星期捞上来。我们早已甩开膀子,在树苗根旁刨开一道深沟,班主任指导验收,测量沟与根的间距以及沟的深度。验收合格后,在每棵树根部放上几只烂鞋,最后用土掩埋,此法果然灵验,那树一个劲地窜,刺叶碧绿直挺,生机盎然,不过因有尖刺,无法靠近,所以背书时,我们只能敬而远之。
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谈,毕业离校那天,我们每人都领到一条白毛巾和一个霸缸——阔口烤瓷饭缸,能装半斤米饭,这是母校给我们的纪念。这意味着我们一脚已跨入初中,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,是那烤瓷饭缸把我们领进了初中。
——别了,我的童年! |